第二十章锅炉房的老李-《我的灵光往事》

    进入七十年代中期,我在机械厂已经成了老师傅,带了两个徒弟。厂里的生产时紧时松,日子就在机床的轰鸣声度过。

    厂区深处有个老锅炉房...管锅炉的是个姓李的老师傅,比我还大几岁,沉默寡言,脸上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煤灰。

    大家都叫他老李,据说他以前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汽车兵,技术顶尖,后来因伤复员到了厂里。

    起初也在关键车间,有次重大设备事故,他冒着风险带人抢修,肺部吸入了有害气体,落下了病根,不能再从事精密工作,便自己要求来看守锅炉房,图个清静。

    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对着那些巨大的锅炉、纵横交错的管道自言自语,或者用粉笔在煤堆旁的地上写写画画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符号和简图,据说是当年在部队养成的记录习惯.。

    老李是个怪人。他几乎从不离开锅炉房那片区域,吃住都在旁边隔出的小屋里。据说他以前读过不少书,后来家里出了事,才被发配来烧锅炉。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对着那些巨大的锅炉、纵横交错的管道自言自语,或者用粉笔在煤堆旁的地上写写画画一些没人看得懂的符号和算式。

    那年初冬,供暖季刚开始没多久,三号锅炉就出了问题。不是机械故障,而是怪事。明明煤炭质量、进水温度、压力表一切正常,可这锅炉就是烧不起来,炉膛里的火苗总是病恹恹的,忽明忽灭,还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像是叹息一样的异响。蒸汽压力上不去,直接影响了好几个关键车间的生产。

    维修班的人查了好几遍,什么都没查出来。有人嘀咕,说这锅炉是不是“闹情绪”了。这话传到我们这些老工人耳朵里,都只是笑笑,没人当真。但生产任务压得紧,厂长发了火,命令必须尽快解决。

    加完班已是深夜,厂区寂静,只有锅炉房还亮着昏黄的灯,像一个不肯休眠的心脏。鬼使神差地,我放轻脚步凑近门口。热浪混着煤灰与铁锈的腥气扑面而来。

    老李背对着我,站在那台闹脾气的三号锅炉前。巨大的炉体在阴影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而他,正将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贴在冰冷的外壳上,极轻地、来回地抚摸着,如同在安抚一匹因疼痛而焦躁的战马。

    他微微佝偻着背,侧耳倾听着什么,嘴里絮絮地念叨,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节奏:“…知道你不舒坦…胸口堵着…年头深了,里头攒了太多污糟气…再忍忍,就快通了…通了就松快了…”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不是检修,这分明是一场人与钢铁之间,超越了技术层面的、无声的对话。他脸上那种专注而怜悯的神情,我只在额尔敦爷爷安抚受惊牲畜时见过。

    我站在门口,没有打扰他。只见他念叨了一会儿,又拿起工具,在几个我完全看不懂的阀门和管道接口处,细细地调整了一番。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锅炉内部低沉的叹息声,竟然真的渐渐消失了。炉膛里的火苗,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呼”地一下窜了起来,变得旺盛而稳定,发出令人心安的低吼。压力表的指针,也稳稳地升到了正常位置。

    炉膛内的火苗终于恢复了平稳有力的低吼,压力表的指针也稳稳地定在了该在的位置。老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他用胳膊抹去额头上混着煤灰的汗珠,一转身,才发现了门口的我。

    他脸上那种类乎“通灵”的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窘迫,随即又被他用惯常的木讷面具飞快地掩盖起来。

    “陈…陈师傅,这么晚…” 他声音干涩,眼神躲闪。

    “刚忙完。”

    我指了指已恢复正常的三号锅炉,“它…听话了?”

    “啊…嗯…”他含糊地应着,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工具,不敢看我,“就…就是哪个阀门堵了气,通开…就行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幕人与钢铁的深情对话从未发生。

    我看着他被煤灰和汗水勾勒得更加深刻的皱纹,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有些真相,就像这锅炉房深处的秘密,只适合在寂静的夜里,我默默地退出了锅炉房,将那片灼热的宁静还给了他。

    回头望去,他再次融入了那些巨大的钢铁管道与阀门的阴影里,变回了一个普通的、沉默的烧炉老汉。可我知道,在那副不起眼的躯壳里,或许藏着一个工业时代的、最后的“萨满”。

    他听不懂山风,也看不懂水纹,他却能听懂钢铁的**,看懂压力的情绪。他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无法言传的“语言”,与这些冰冷的工业造物沟通着,维系着这片小世界的运转。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见证者,窥见了这庞大时代机器运转中,一个微不足道,却闪烁着奇异人性光亮的齿轮。独自对着钢铁言说。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看老李,看那些沉默的锅炉和管道,感觉就有些不一样了。在他眼里,这些冰冷的钢铁巨兽,或许并非死物,它们有自己的“气”,有自己的“脾气”。

    这件事,没有鬼怪,没有仙家,却同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它属于这个新的时代,属于这些轰鸣的机器和它们沉默的守护者。老李,或许就是工业化浪潮下,一个另类的、不为人知的“萨满”。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的见证者。这份奇特的认知,我也和墙上的影子一样,默默藏在了心底,成为我对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理解的,又一块沉默的拼图。